解字拆字引一难
苏轼琴棋书画、诗词文赋无所不通,才气横溢难免有些书生意气。王安石曾写过《字说》,有点类似今天的字典。其中论到苏东坡的“坡”字时,他是这样解释的:“从土从皮,坡乃土之皮”。这个解释确有些不妥。苏轼看到后,就笑着反驳说:“如果按照相公(苏轼对王安石的敬称)的说法,‘滑’字就该是水之骨了,因为滑字从水从骨。”王安石听到后,心里自然不很高兴,但他知道苏轼才学出众,自有些傲气的地方,也就不和他计较。
有一天,王安石和苏轼在一起,王安石突然说到“鲵”字,他说“这个字从鱼从兒,合在一起就是鱼子;四马为驷,天虫为蚕,看来古人造字,都是有一定的道理的。没有一个字是没有意义的。”苏轼听后不以为然,拱手进言道:“‘鸠’字有九个鸟,您知道是什么缘故吗?”
王安石知道他学识过人,以为他真的了解其中的缘故,就欣然请教。苏轼笑着回答道:“《毛诗》有云,‘鸣鸠在桑,其子七兮’,连着爹娘,不是刚好为九个吗?”王安石明白苏轼是在故意取笑他,心里十分不快,于是默然不语。不久,苏轼被贬为湖州刺史,就是因为王安石嫌恶他言语轻慢的缘故。
读诗续诗引二难
苏轼被贬,虽然很不情愿,却也无可奈何。三年后,任职期满,苏轼回到京城,在大相国寺住了下来。当年因为言语上对王安石多有不敬,自己心里也很不畅快。无论如何,王安石毕竟是他的老师。这样一想,他决定前去拜访王安石。苏轼在相府前下了马,看到府门口很多听事的官吏毕恭毕敬地站在那等候。苏轼于是上前,拱手问道:“列位,请问老太师可在堂上?”守门官道:“老爷还没有睡起,您请暂且在门房中坐坐。”说着,叫下人取了交床来放在门房。苏轼于是进去坐下,将门半掩。
过了一会儿,相府中走出了一个年及弱冠的年轻人,站在府门外等候的官吏纷纷躬身揖让。苏轼忙命下人去打听此人的来历。下人回来禀报说那年轻人是相府中掌管文书的,叫徐伦。苏轼为人豁达,一团和气,以前与徐伦很是谈得来,还时常题扇子送他,于是着下人赶上去请他回转。
徐伦一见苏轼便要下跪,苏轼忙用手搀住。那徐伦是相府文书,外府知县首领官员到京谒见宰相,常常要先知会徐伦,送他礼物,何以今日他见了苏轼便要下跪呢?那是因为苏轼以往时常在宰相府走动,徐伦习惯了向苏轼行礼,一时却改不过来。苏轼心中明白,一心要顾全他的体面,赶忙拦住了。徐伦便道:“这门房中不是苏爷该坐的地方,还请到东书房待茶。”东书房即王安石的外书房,凡有门生知友前来拜访,都到此处等候。徐伦领了苏轼到东书房坐定,命小童烹好茶相待,自己却上前告罪:“回禀苏爷,小的奉了老爷的差遣前往太医院取药,不能在此伺候,却怎么好?”苏轼自不便留他,两人辞别。
徐伦自去办事不提,苏轼见书房四壁的书橱都上了锁,文几上只有笔砚,别无他物。百无聊赖之际,随意打开砚匣,见是一方绿色的砚,看去甚有神采,砚上余墨未干。刚想合上盖,突然发现砚匣下露出些纸角。苏轼好奇心大起,忙扶起砚匣来,一看,原来是一叶对折的素笺,打开,有两句未完的诗稿。苏轼认得这字迹,是相公的。
上书“西风昨夜过园林,吹落黄花满地金”。要知那一年四季,风各有名,春天为和风,夏天为熏风,秋天为金风,冬天为朔风。“西风昨夜过园林”,说的是金风一起,梧叶飘零;“吹落黄花满地金”是说那菊花纷纷飘落。菊花开于深秋,最是敢与秋霜鏖战,秋风吹得越猛,那菊花开得越盛。为什么老师居然说有落瓣的菊花呢?苏轼越想越觉得不通,于是不禁提笔续道:“秋花不比春花落,说与诗人仔细吟”。
一写完,苏轼就后悔了。他思量着,倘若这两句诗被老相公看到,定然不高兴,争执起来,岂不是要伤到他的脸面?如果把此诗拿走,待会老相公找不到,又恐怕要带累徐伦。想来想去,最后还是将诗稿按照原样折好,压在砚匣下,盖上盖,走出书房。到了大门口,苏轼对守门的官吏道:“待会老太师出来,麻烦你通禀一声,就说苏某在此等候多时,因为刚到京,还未曾收拾文表,等明日早朝上过表章,再来拜谒。”
过不多久,王安石出得堂来。那门官将苏轼来拜之事禀告。王安石并不在意,心里只记着那两句未完成的诗句。恰好徐伦从太医院取了药回转,王安石便吩咐他一同到了东书房。坐定,他揭开砚匣,拿出诗稿一看,认得这字迹是苏轼的。心里不禁又好气又好笑。想到此,他命徐伦取了湖广缺官册籍来看,查到黄州府缺个团练副使。王安石暗暗地记在心里,又命徐伦将诗稿贴在书房的柱子上。
次日上得朝来。王安石密奏天子,只说苏轼才力不济,着左迁黄州团练副使。苏轼心里自然明白,知道是因为那两句诗得罪了老相公,没奈何,只得谢了恩。他刚在朝房中卸了朝服,长班来禀:“宰相出朝。”苏轼忙去行礼,那王安石握了他的手,道:“午后老夫有饭,你过来。”苏轼领命而去。回到下处,连忙发书,打发湖州下人,将家眷接到黄州相会。
诸事办定后,苏轼到了相府。门吏通报后,王安石命请到大堂拜见,仍以师生之礼。上过茶后,王安石道:“子瞻(苏轼字子瞻)左迁黄州,乃是圣上的意思。可惜老夫爱莫能助,不知子瞻怪罪老夫否?”
苏轼道:“是晚辈才力不济,怎么敢怪罪老太师。”王安石笑道:“子瞻才华过人,不必过谦。只是到了黄州,闲来无事,还要多读书才是。”
苏轼口上答应,心里并不服气,他自来读书破万卷,才名满天下,还要读什么书呢!只是不好当面反驳。那王安石极是朴素之人,饭菜也是很简单。饭后苏轼便要告辞,王安石拉了他的手道:“老夫年轻时灯窗十载,落下一病,如今又发作起来。太医院说是痰火之症,虽然已经服了药,但可惜必须用阳羡茶才可根治。前些日荆溪进贡阳羡茶,圣上将之赐于老夫。老夫曾问太医院官如何烹服,那太医院官说必须用瞿塘中峡的水。瞿塘在蜀地,老夫几次想差人前往取水,都不得便,又怕下人不用心取办。子瞻倘若能替老夫在瞿塘中峡取水,带一瓮来,那老夫的病就可痊愈。”苏东坡领命,回到相国寺。第二日离开京城,星夜奔赴黄州。
转眼一年快要过去了。正当重阳佳节,连日里大风不断。一天,好友陈季常来拜会,苏轼欢喜异常,拉了他一同前往后园赏菊。到了菊花棚下,只见满地的菊花花瓣,枝头上已经一朵不剩,立时把苏轼惊得目瞪口呆,半晌无语。陈季常问为何如此惊讶,苏轼苦笑道:“平时见这菊花最是能耐霜寒,并不落瓣。去年在王丞相府上,看到他老人家写一首诗:‘西风昨夜过园林,吹落黄花满地金。’小弟只道是他错了,还续诗道:‘秋花不比春花落,说与诗人仔细吟。’却不知道黄州的菊花真的会落瓣。他将我左迁至此,原来是要我看菊花!”
陈季常听后笑道:“怪不得古人有言:‘广知世事休开口,纵会人前只点头。假若连头俱不点,一生无恼亦无愁。’”
苏轼道:“小弟当日被贬,只道是老相公恨我讥嘲他,公报私仇。谁知错的竟然是我!有真知灼见的人,尚且有错,何况其他人?看来真的不应该轻易讥嘲他人的错误。唉!”
取水献水引三难
苏轼这才突然想起去年入黄州前太师交代的事——取瞿塘中峡水。想当初因为心里不服,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。
次日马太守说要每年冬至派人进京献贺表,苏轼想正好借这件事,取了水拜访老相公,将功折罪。只是这件事不能轻易交托他人办理。刚好夫人有病在身,一心想回老家眉山一趟。既能办事,又能满足夫人的愿望,岂不是两全其美?——从黄州到眉州,水路刚好从瞿塘三峡过。三峡乃西陵峡、巫峡、归峡。西陵峡即瞿塘峡,在夔州府东。两崖对峙,中间即长江。三峡共长七百余里。自黄州到眉州,总有四千余里的路程,夔州刚好在中间。苏轼心中计议道:“如果送家眷到眉州,往返就将近有万余里,进献贺表必然要延误。不如这样,从陆路送家眷到夔州,然后命他们自己回老家去。我在夔州换船下峡,刚好可以取了瞿塘水,转回黄州,再到京城,公私都可兼顾。”
于是便在夔州与夫人分道,自己雇了江船,顺流而下。那苏轼是重阳过后起身的,此时尚且在秋后冬前。那年又是闰八月,迟了一个月的节气,所以水势还很大,一泻千里,因连日里舟行劳顿,苏轼不禁睡着了。等到他醒来,船早已过了中峡,到得下峡了。苏轼忙吩咐水手:“我要取那中峡的水,快拨转船头。”水手回禀:“老爷,这恐怕不能够了。那三峡相连,若是顺水,船便如箭发。”苏轼一听,心下焦急,问:“那此处可有居民?”水手回道:“总得到归峡,水势变平,船才能停。崖上不多路,就有市井街道。”苏轼就叫苍头来,吩咐道:“等到了那,你到崖上去请位年长知事的居民来,我有话问。”
不多时,苍头便带了一位老人上了船。苏轼和颜悦色地问:“我是过往的官员,并没有什么大事,只是有一事相问——那瞿塘三峡,哪一峡的水比较好?”老人回道:“三峡相连,上峡的水流到中峡,中峡的水流到下峡,昼夜不断,没有什么好坏之分。”苏轼暗想:“既是如此,可知老太师是故意为难我。那三峡之水,本没有什么差别,何必一定要取那中峡的水?”
于是叫手下去集上买了个干净的瓷瓮,自己站在船头,看下人满满地汲了一瓮江水,用柔皮纸封好,亲手签押,妥善搁置,然后才命水手开船。
苏轼星夜征程,赶到京城,天色尚早,就命下人抬了水瓮,自己乘马到了相府。王安石正在闲坐,听得下人来报,便让下人且带他慢慢进到东书房,自己先到书房,见柱上贴的诗稿布满了灰尘,拿拂尘拂去灰土,端坐等候。
那下人领了命,果然等了许久才把苏轼领到了东书房。苏轼一听东书房,脸上就有了愧色,只因他想起了一年前的续诗之事。
苏轼勉强走进书房,一见了王安石就忙下拜。王安石忙用手扶住,命小童看座。苏轼刚坐下,抬头就看到那张诗稿贴在柱子上。
王安石也不在意,只是拿起拂尘轻轻一指那诗稿,慢悠悠地说道:“子瞻,想不到时间过得那么快。这诗还是去年写的,一眨眼已经一年过去了。”
苏轼脸上红一阵,白一阵,再也忍不住,忙起身拜伏在地上。王安石假意吃惊,用手扶住,苏轼不敢看他的脸,只说:“学生当年得罪老师了。”王安石微微一笑:“你见到那黄州的菊花落瓣了?”苏轼老老实实地说了声“是”。王安石道:“你以前未曾见过,也不是你的错。”苏轼听了,更是羞愧难当,忙回道:“是学生才疏学浅,亏得老太师海涵。”
王安石见他脸上确有愧意,也不好再说什么,就问道:“老夫去年请你取那瞿塘中峡水,可曾带来?”苏轼道:“今日就是带了来的。”
王安石喜极,忙命下人将水瓮抬进书房,亲手把纸封打开,又命小童生火烧水。他自己则先取来白定碗一只,里面放了一撮阳羡茶叶。等到水沸腾之时,急忙将水注入碗中。过了好半晌,那茶色才慢慢地显了出来。
王安石问道:“这水是从哪里取的?”苏轼回道:“巫峡。”王安石又道:“那是中峡的水了。”苏轼道:“是。”王安石笑道:“你又来欺瞒老夫了!这明明是下峡的水,怎么会是中峡的水呢?”
苏轼大惊,忙解释说:“学生听人说‘三峡相连,一般样水’,这的确是下峡的水,老太师是怎么知道的呢?”
王安石正色道:“读书人不可随意妄言。一定要细心观察。老夫如果不是亲自到过黄州,也决不会知道黄花落瓣,自然也不敢在诗中乱写。这瞿塘的水性,《水经补注》是有记载的。上峡水性很急,下峡又太缓。只有中峡的水缓急相当。太医院官是个明医,他知道老夫得的是中脘之症,因此要用中峡的水。这种水泡阳羡茶,上峡味浓,下峡味淡,中峡则浓淡相当。我如今看这茶色隔了半晌才显,就知道是下峡的水了。”
苏轼一听,很是愧疚,连忙离席请罪。王安石道:“子瞻何罪之有啊!都只是因为子瞻太过聪明,有些事反而忽略了。你我师徒多年,只不知道子瞻学问到底如何啊,今日我要考你一考。”苏轼欣然道:“请太师出题。”王安石道:“且慢。我若马上考你,你必然会觉得是老夫占了先机。不如你先出一题考考老夫如何?”苏轼躬身道:“学生不敢。”王安石坚持道:“这样吧,叫徐伦将书房中的书橱尽数给我打开,左右一共二十四橱,都是书。你随便在左右书橱的上中下三层里,挑一本书,念出一句,叫老夫回答下一句。如果答不出,就算是老夫学问浅薄。”
苏轼得令,只捡那灰尘多的地方挑,心想许久不看,一定忘了。于是随意抽出一本,念了一句:“如意君安乐否?”王安石接口道:“‘窃已啖之矣’,可是?”苏轼忙点头道:“是。”
王安石接过书来,问道:“子瞻可知道这句话的缘由?”苏轼摇头,心里暗想:“唐朝人讥嘲武后,曾称薛敖为如意君。可是这下句又是‘窃已啖之矣’,好像说不通。不知道该怎么解。”
王安石就道:“这也不是什么秘闻,你怎么就不知道呢?这里面有个故事。汉灵帝时,长沙郡武冈山后有一个狐狸穴,深数丈,里面有大小两只狐狸。它们道行已经有些深了,能变化自己的形体,时常变为美妇人,看到有男子往来,就去引诱,将他们带到洞中求欢,稍不如意,就吃掉他们。后来有一个叫刘玺的人,上山采药,被两只狐狸抓住。那刘玺懂得些采战之术,两个狐狸精都很满意,就叫他如意君。后来狐狸酒后露出了原形,刘玺心中恐惧,渐渐地精力不济。一天,大狐狸出去采集食物,小狐狸在洞中求欢,因为不称心,一怒之下,就把刘玺给吃了。大狐狸回来,看不到刘玺,很纳闷,就问小狐狸:‘如意君安乐否?’小狐狸回答道:‘窃已啖之矣。’于是两个狐狸吵打起来,被打柴的人听到,后来事情就被记录在《汉末全书》中了。”苏轼赞叹道:“太师学问精深,学生不能企及。”
王安石笑道:“这就算考过老夫了。我听说子瞻善对,如今便出个对子考你吧。”说罢,命童子取纸笔来,写道:“一岁二春双八月,人间两度春秋。”又解释说:“今年刚好有个闰八月,正月立春,十二月又是立春,是个两头春。”苏轼想了半天,应对不上,脸涨得通红。王安石就又问:“子瞻从湖州到黄州,中间可曾到过苏州和润州?”苏轼道:“到过。”王安石便接口道:“从苏州阊门外到虎丘,这一带路叫山塘,全程是七里多。润州古名铁瓮城,临江而建。有金山、银山、玉山,叫三山,你可都游览过?”苏轼又道:“是。”王安石问:“我有两对,苏州对曰:‘七里山塘,行到半塘三里半。’润州对曰:‘铁瓮城西,金、玉、银山三宝地’。”苏轼想了许久,又对不出,只得谢罪而出。
不过,王安石虽然在私邸如此为难苏轼,但他知道苏轼是个人才,仍然奏过神宗皇帝,复了他翰林学士的职位。这是后话了。